“鹿车”一名,学界普遍解释为独轮车,似乎并不复杂。然而,一旦涉及到它的来历、含义、起源等具体问题时,就难见定论了。“鹿车”作为车辆名称主要散见于《史记》、《后汉书》、《三国志》、《晋书》、《魏书》、《搜神记》等汉魏六朝时期的古籍文献之中,进入隋唐,就很少使用该名称。两千年来,对鹿车之名的来历掺杂着一些想象和误解,对鹿车的功能、形式、作用未有认真梳理。本文作者近来搜集中国古代器具史的资料,很想作一篇中国独轮车考,以为《中国器具史稿》的一部分,但又感到古代交通工具的问题很大,不是一篇论文所能讲尽的,不如分成几个问题来研究。遂不揣谫陋,先将这篇关于鹿车的考证整理成文,就正于方家。
一、传世文献中所见的三种鹿车
从文献记载看,鹿车可分为三类:一类是手推之车,一类是鹿驾之车,还有一类是佛教用语。其有关记载是:
1、手推之车
一般认为是与“独轮车”有关的一种车辆 [1],文献中提到这类手推“鹿车”,有20多处,去除重复同引者,有18例,下面择其要者排列如下:
(1)《史记·卷九十九·列传三十九·刘敬叔孙通列传》:“刘敬者,齐人也。汉五年,戍陇西,过洛阳,高帝在焉,娄敬脱挽辂。”集解苏林曰:“一木横鹿车前,一人推之。”孟康曰:“辂音胡格反,挽音晚。”索隐挽者,牵也,音晚。辂者,鹿车前横木,二人前挽,一人后推之。
(2)《后汉书·列传卷二六·伏侯宋蔡冯赵牟韦列传第十六·赵》:“更始败,□为赤眉兵所围,迫急,乃逾屋亡走,与所友善韩仲伯等数十人,携小弱,越山阻,径出武关。仲伯以妇色美,虑有强暴者,而己受其害,欲弃之于道。□责怒不听,因以泥涂仲伯妇面,载以鹿车,身自推之。”注《风俗通》曰:“俗说鹿车窄小,裁(案:载之误)容一鹿。”
(3)《后汉书·列传卷二七·宣张二王杜郭吴承郑赵列传第十七·杜林》:“建武六年,弟成物故,嚣乃听林持丧东归。既遣而悔,追令刺客杨贤于陇坻遮杀之。贤见林身推鹿车,载致弟丧,乃叹曰:‘当今之世,谁能行义?我虽小人,何忍杀义士!’因亡去。”(《东观汉记校注·卷十四》引同此,御览卷七七五注:‘鹿车’,一种小车。御览卷七七五引风俗通义云:‘鹿车窄小,裁(载)容一鹿也。或云乐车,乘牛马者,剉斩饮饲达曙,今乘此虽为劳极,然入传舍,偃卧无忧,故曰乐车。无牛马而能行者,独一人所致耳。)
(4)《后汉书·列传卷八十四·列女传第七十四·鲍宣妻》:“勃海鲍宣妻者,桓氏之女也,字少君。宣尝就少君父学,父奇其清苦,故以女妻之,装送资贿甚盛。宣不悦,谓妻曰:‘少君生富骄,习美饰,而吾实贫贱,不敢当礼。’妻曰:‘大人以先生修德守约,故使贱妾侍执巾栉.既奉承君子,唯命是从。’宣笑曰:‘能如是,是吾志也。’妻乃悉归侍御服饰,更着短布裳,与宣共挽鹿车归乡里。拜姑礼毕,提瓮出汲。修行妇道,乡邦称之。宣、哀帝时官至司隶校尉。子永,中兴初为鲁郡太守。永子昱从容问少君曰:‘太夫人宁复识挽鹿车时不?’对曰:‘先姑有言:存不忘亡,安不忘危。吾焉敢忘乎!’。”
(5)《三国志·魏书卷十六·苏则》:“魏略曰:旧仪,侍中亲省起居,故俗谓之执虎子。始则同郡吉茂者,是时仕甫历县令,迁为□散。茂见则,嘲之曰:‘仕进不止执虎子。’则笑曰:‘我诚不能效汝蹇蹇驱鹿车驰也。’”《通典》同引此。
(6)《晋书·列传卷四十九·刘伶》:“刘伶字伯伦,沛国人也。身长六尺,容貌甚陋。放情肆志,常以细宇宙齐万物为心。澹默少言,不妄交游,与阮籍、嵇康相遇,欣然神解,携手入林。初不以家产有无介意。常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锸而随之,谓曰:‘死便埋我。’其遗形骸如此。”
(7)《搜神记·卷一》:“汉,董永,千乘人。少偏孤,与父居,肆力田亩,鹿车载自随。父亡,无以葬,乃自卖为奴,以供丧事。主人知其贤,与钱一万,遣之。”
(8)《列子·卷第一·天瑞篇》:“孔子游于太山,见荣启期行乎郕之野,鹿裘带索,鼓琴而歌。(沈涛曰:鹿裘乃裘之麤者,非以鹿为裘也。鹿车乃车之麤者,非以鹿驾车也。)”
案:“共挽鹿车”,现喻夫妻同心,安贫乐道。而一个挽字,表明鹿车在推的同时,车前还有牵的人,“挽者,牵也”。前拉后推是鹿车的运行方式。在这里,我们不禁要问:手推之车为何称作‘鹿车’?正文未见清楚的说明。只是在《东观汉记校注·卷十四》有注:“鹿车,一种小车”。小到何等程度?《太平御览》卷七七五引汉应劭《风俗通义》:“鹿车,窄小裁容一鹿也。”裁字载之误。仅容放一头鹿,故名“鹿车”。这是“鹿车”名称来历的第一种解释;御览卷又说:鹿车“或云乐车”,以“无牛马而能行者,独一人所致”,乘此虽为劳极,然无剉斩饮饲之事,偃卧无忧为证,故名“乐车”。乐、鹿同音,故名“鹿车”。此为“鹿车”名称来历的第二种解释;在《列子·天瑞篇》中,沈涛注:“鹿裘乃裘之麤者,非以鹿为裘也。鹿车乃车之麤者,非以鹿驾车也。”在这里,“麤”与精细相对,有粗糙、简陋之意。鹿裘应是粗糙之裘,鹿车则是简陋之车。这是“鹿车”名称来历的第三种解释。值得注意的是,鹿车是一轮还是两轮,所有相关文献均未提及。从历代学者的注释分析,鹿车只是一种窄小、粗陋、推拉的小车。但这并非鹿车的全部,在古代,还有一种鹿驾之车存在。
2、鹿驾之车
“鹿车”并非手推车一种,当时应有鹿拉的车辆,《梁书》、《北史》有此记载:
(1)《梁书·列传卷五十四·诸夷/东夷/扶桑国》:“扶桑国者,齐永元元年,其国有沙门慧深来至荆州,说云:‘扶桑在大汉国东二万余里,地在中国之东,其土多扶桑木,故以为名……有牛角甚长,以角载物,至胜二十斛.车有马车、牛车、鹿车。国人养鹿,如中国畜牛’。”(《南史》、《通典》同引此。)
(2)《北史·齐本纪卷七·显祖文宣帝》:“既征伐四克,威振戎夏,六七年后,以功业自矜,遂留情耽湎,肆行淫暴。或躬自鼓舞,歌讴不息,从旦通宵,以夜继昼。或袒露形体,涂傅粉黛,散发胡服,杂衣锦彩,拔刃张弓,游行巿肆。勋戚之第,朝夕临幸。时乘鹿车、白象、骆驼、牛、驴,并不施鞍勒。或盛暑炎赫,日中暴身,隆冬酷寒,去衣驰走,从者不堪,帝居之自若。街坐巷宿,处处游行。”
(3)《北史·李崇子世哲神轨·谐子庶弟蔚》:“每朝,赐羊车上殿。金曾使人奉启,若为合人,误奏云在阙下,诏命出羊车。若重思,知金不至,窃言:‘羊车、鹿车何所迎?’帝闻,亦笑而不责。”
案:有关扶桑国有鹿车的记载,也在《南史》、《通典》中引述:“养鹿如牛”,用以驾车。这种名符其实真正以鹿驾车的“鹿车”,在北齐文宣帝的深宫内亦有配备。但《北史》所记,颇多贬词。《后汉书》曰:“郑弘为临淮太守,行春,有两白鹿随车,侠毂而行。弘怪问主簿黄国:鹿为吉凶。国拜贺曰:闻三公交车辎画作鹿,明府当为宰相。弘果为太尉。”鹿为吉祥之物,从侠毂而行到驾车而行,其意义自明。《艺文类聚》说:“《抱朴子》曰:鹿寿千岁,满五百岁则色白……又曰:沈羲尝于道路逢白鹿车一乘,龙车一乘,从数十人骑。” 鹿车、龙车并驾齐驱,深寓升仙之义。
3、佛教用语
是由具体实际的物品名称引申为宗教语言,鹿车是佛教三车之一。
(1)《颜氏家训·卷第五·归心第十六》:“王勃龙华寺碑:‘四门幽辟,顾非相而迟回;三驾晨严,临有为而出顿。’案:三驾即三乘,见《法华经》:‘羊车喻声闻乘,鹿车喻缘觉乘,牛车喻菩萨乘。’向楚先生曰:‘案经譬喻品:‘佛说火宅,喻赐诸子,三车而出。’火宅经云:‘羊车、鹿车之,是以妙车等赐诸子’。是三驾即三车也。”
案:《法华经·譬喻品》:“如彼诸子,为求鹿车,出于火宅。”羊车、鹿车、牛车三车是以大小之力所载多寡,喻三乘诸贤圣道之深浅。关于三车,历朝名贤多有论及,南朝谢灵运有《缘觉声闻合赞》:“诱以涅槃,救尔生老。肇元三车,翻乘一道。”唐李白有《僧伽歌》:“真僧法号号僧伽,有时与我论三车。”杜甫《酬高使君相赠》诗:“双树容听法,三车肯载书。”明唐顺之有《山行即事》诗:“相期白社里,共听演三车。”清钱谦益有《仙坛唱和诗》:“《妙华》已悟三车法,台教今为继别宗”。
上述鹿车三种,二种作为运载车辆在生活中使用,一种为宗教语和实际车辆没有直接关系。在二种运载车辆中,真正以鹿驾车的“鹿车”在现实生活中亦少见,只在宫廷与个别地区存在。而作为运载工具的手推小车,早在汉代文献中已有涉及,降及魏晋则有大量记述,于是,有关鹿车的原始记载,大体上以手推小车为主,鹿驾车与佛教语次之。
二、与文献记载相互印证的汉代鹿车图像
在这里要印证的鹿车图像,主要是指东汉时期与陵墓有关的画像砖石上的相关图像,将其中某些图像与文献记载“鹿车”相互对照。近世学者如刘仙洲等先生对此有过研究,近来亦多有介绍[3]。兹于此基础上,在图像引证上更为全面详列,在比较分析上讨论得更要深入些。
1、画像石上的鹿车图像
画像石上有关鹿车的图像有两种,手推小车和鹿驾之车,图像材料较多,笔者搜罗有限,手推小车目前所见有三幅图像:
(1)山东嘉祥武梁祠后壁图像《董永孝亲》该图像与晋干宝《搜神记》所记董永的情节一致,画面左侧站立手持农具者为董永,旁有文一行:“董永千乘人也”,画面中坐于车上手柱鸠杖的老人为董永之父,旁书“永父”两字。周边有树、象、猴、柴,正表明在田间野外,而永父乘坐车辆正是文献所记的“鹿车”,画面表现的就是董永“肆力田亩,鹿车载自随”的场境。通过图文对照,画面小车应为鹿车是没有问题了,由此判断永父所坐之鹿车为独轮车也是确切无疑的。
《董永孝亲》
(2)山东泰安画像石《孝子赵荀》与《董永孝亲》似是同一粉本,只是一正一反描绘,画面略有增删而已,两辆鹿车在大小结构上完全一致。
《孝子赵荀》
(3)徐州画像石《杂耍宴乐图》该石横长,鹿车画面在右侧,一人正弯腰停车,右端三人,一男子持农具回首观望,一女扶老者。场境亦在野外,大树上挂食盒一只,故事情节,无从考查。应属与上面二图相似的孝道表现,尽孝风气引来朱雀飞舞。画面左侧有杂耍奏乐等场面。
《杂耍宴乐图》
汉末苏林曰:“一木横鹿车前”,如何横?鹿车图像证明,该木横于轮子上方。“鹿车前横木”实为车轮之上横木,此木起载物载人并让轮子正常转动的功能作用。《董永孝亲》的鹿车横木上放置罐一只,《孝子赵荀》的鹿车横木上站立羽人欲攀树木。《杂耍宴乐图》的鹿车横木与推把相联的方式略有变化,弯腰者是否正在“脱挽辂”,按索隐,“辂者,鹿车前横木”,在停放时可解脱。这是从结构上所作的观察。
从车轮看,《董永孝亲》和《孝子赵荀》两画中的鹿车轮子模糊不清,可能是无辐条的轮,名“辁”。按《说文解字》“有辐曰轮,无辐曰辁”。无辐实心轮不只是早期轮子的形式,据近年田野考察所见,四川、贵州的独轮车轮也都是实心小轮。从功能看,“载以鹿车,身自推之”在图像上已有确证。
鹿驾之车在汉画像石中多见,下面择两图介绍:
(1)山东济宁喻屯镇城南张出土《单鹿驾车》就画面来看,是真实的鹿车,而非神话故事。表明在汉时,鹿驾车出行的情况常有,一些身份显赫者“时乘鹿车,游行市肆”。
《单鹿驾车》
(2)山东滕县西户口出土《东王公画像石·鹿车出行图》全图共分八层,画面最下为第八层鹿车出行图,左一人为迎者,第一辆鹿车为单鹿驾车,第二辆鹿车为三鹿驾车,第三辆鹿车为双鹿驾车。车辆装饰颇为讲究,内容虽是东王公故事,但完全是按现实生活所描绘。
从上述图像可知,文献所记的一种鹿车是与马车、牛车一样真实的车辆,鹿车是真实的鹿驾之车,而且不只是单鹿驾车更有多鹿驾车的方式。但无论是鹿车还是马车,都仅是驾车兽类替换而已,车辆结构则基本相同,这是对于鹿驾之车的印象。
2、画像砖上的鹿车图像
画像砖的鹿车主要是手推小车,未见鹿驾之车。手推小车共有五例:
(1)1975年成都市郊东汉墓出土《容车侍从》画面有容车和手推小车各一辆,容车双轮,复瓦形席棚,乘两人,前为御者,内坐妇人露半身。(案:《释名·释车》:“容车,妇人所载小车也,其盖施帷,所以隐蔽其形容也。”)车两侧有侍从两人,肩扛长矛,手持环柄刀护卫。容车右前方是满载箱箧前行的手推小车,一人奋力推行,引起众鸟惊飞。原砖小车轮有部分缺失,残留处可见轮牙,似有轮辐。
《容车侍从》
(2)四川彭州市升平乡出土《羊尊酒肆》画面右下方有一椎髻男子手推小车,车上置盛酒羊尊,正欲离去。男子身后为一间酒肆,店主正向一人售酒。酒肆旁案上置有二只盛酒羊尊和一只方形贮酒器,羊尊与小车上相同。该小车车把长,两根车脚清晰可见,轮有辐。
《羊尊酒肆》
(3)四川新都县出土《当垆》在酒肆内垒土为垆,垆内有酒瓮,壁上挂酒壶,店主正在盛酒给沽酒者。(案:当垆源于卓文君事迹,实为在柜台前卖酒。)店门外身着短裤者手推小车盛方形酒器正离去,该车简陋,仅车把、车轮而无“横木”,可能是酒肆专用小车。
《当垆》
(4)四川新都县新龙乡出土《酿酒》画面为酒肆,内置酒垆,两人正忙碌酿酒。左上角一人推车离去,车上载酒器并有其它杂物。推车造型与《羊尊酒肆》中推车相同。
《酿酒》
(5)1996年四川广汉新平出土《市楼沽酒》这是闹市一景,左有市楼一座,底层有楼梯通往二楼,二楼二间房内各坐一人,三楼悬鼓。(案:击鼓罢市,此为闹市证据。)右为酒肆,一人正在沽酒,一人弯腰手推小车运酒而行。
《市楼沽酒》
从以上五图,可了解到汉代四川地区手推小车的一些基本情况:第一,四川手推小车以运物为主,尤以运载酒类最多;第二,独轮均有辐条,手把较长,便于置物;第三,车轮上横木可以取下,装卸自便;第四,蜀地与中原地区小车造型相同,并无大的变动,可见一种设计发明传播甚广;第五,从出行、载物、运酒的功能作用看,汉时手推小车已十分普遍,深入到了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
研究早期鹿车,与文献记载可以相互印证,还有以下两例遗迹:
(1)四川渠县燕家村沈府君汉代石阙浮雕画面为田野场景,构图极似画像石《孝子赵荀》的形式,只是老者无鸠杖,年轻人为老者扶一细长物件,不知为何物。手推小车轮有辐,车脚粗实,造型与画像砖石上小车相同。
四川渠县燕家村沈府君汉代石阙浮雕
(2)四川渠县蒲家湾汉代无铭石阙背面浮雕情节内容与上述浮雕一致,仅在树上多挂两只食盒。推车上二根弧形横木清晰可见。
四川渠县蒲家湾汉代无铭石阙背面浮雕
案:该两图据刘仙洲先生考证,也是董永故事的再现,可见该故事流传甚广。东汉之后,陵寝制度一度被毁,南北朝时期有所恢复,但此时期均无鹿车图像出土。
三、鹿车、乐车、一轮车、,兼论独轮车的起源
汉魏两晋南北朝的鹿车,从文献记载与遗存图像对照看,主要类型应是手推的独轮小车。关于“鹿车”之名,可先做个小结。
东汉应劭有“窄小”说,北宋御览卷有“乐车”说,晚清沈涛有“粗陋”说。近来多有学者把鹿车解释为“辘车”、“辘轳车”之意,所谓“鹿,当是鹿卢之谓,即辘卢也”。但查遍古籍文献,未见将鹿车称“辘车”者。辘轳是有的,是一种井架提升器或汲水工具。《物原》记:“史佚始作辘轳”,史佚是周初史官,可见辘轳发明已久。辘轳车也是有的,历史较之辘轳更为久远,可上溯到新石器时代,所谓制陶慢轮、快轮之轮即为辘轳车。正因辘轳车与轮有关,所以有人就认为“鹿车”之名是与辘轳车有关,“鹿,辘也”。从形状看,将平置的制陶转轮即辘轳车轮竖起,就成在地面上转动的轮子。尽管运输车轮与制陶车轮结构不同,但同为转轮,在名称上借用过来也合其情理。也确有一例作证,北方草原上的双轮大车即称“辘轳车”,也叫“勒勒车”或“罗罗车”,完全是陶车的名称,这是古人为物定名的一种方法。
“鹿车”之名是否也是如此而来,就以其它古代车名为例,《释名》称轺车“轺,遥也,远也,四向远望之车也”;辎车“辎,厕也,所载衣物杂厕其中也”;輧车“輧,屏也,四面屏蔽,妇女所乘牛马也”。由此可见,汉代对这三种车的释解,重在功能、意义和作用,而不是从形状、局部结构上所作释解。所以,以辘轳转动来解释“鹿车”并不贴近汉人原意。沈涛以鹿裘即是粗糙之裘来比符鹿车,只是观察到鹿车粗陋的一面,未从意义、功能上给予考虑,因此,“鹿车乃车之麤者”的解释也并不恰当。而生活在汉末的学者应劭的“容载一鹿”之说,可能过于随意,也未说到关键之处。
《太平御览》卷七七五说鹿车或云“乐车”,则是从功能、意义和作用方面所作的非常合理的解释。试想在汉时,哪一种车不需要兽力拉动,就是辇车,非三、五人则挽不动。而一人所能的车,只有手推小车。那些驾车牛马,需途中备料,所到之处,还要细细照顾,夜半饲喂,十分忧烦。而手推小车,一切均免,真正“偃卧无忧”,所以,鹿车“鹿,乐也,无牛马而能行之车也”。汉字“乐”的谐音为“鹿”,既好记又形象,在汉时人们的心中,将鹿视作“仙兽”能“宜子孙”。汉画中“羽人骑鹿”和“仙鹿”图象很多,这与汉人处处求祥瑞,重进取有关。《山海经·南山经》中有“鹿蜀”:“其状如马而白首,其文如虎而赤尾,其音如谣,其名曰鹿蜀,佩之宜子孙”,《埤雅》亦有:“鹿者仙兽,常自能乐性”,《宋书·符瑞志》有:“天鹿者,纯灵之兽也”。直到今日,鹿依旧是长寿和厚禄的象征。另外,鹿的温驯敏捷与小车的灵活轻便又相吻合。所以御览卷引出“乐车”一词,并非向壁虚造之词,最近汉人原意。
关于“独轮车”之名,在汉代,至少有二种名称:一曰:“鹿车”,一曰:“”。
名见《说文解字》:“‘
’,车輮也,一曰:一轮车。从车,荧省声,读若茕”。文中训“车輮”指通名,“一曰”训“一轮车”则指称专名,此为《说文》释文的通专引申方式。何为“车輮”,《说文》:“輮,车网也。”段玉裁注:“车网者,轮边围绕如网然,《考工记》谓之牙,牙也者,以为固抱也,又谓之輮”。据《考工记》载,车轮有毂、辐、牙,毂为轮中央的孔,可插辐条的部分,辐为插入毂和牙的直条,牙为车轮外缘,由多块弧形木材榫卯合成的圆形,也称“辋”或“輮”。由此可知,车輮是车轮外圈,从整体上看就是一个轮子,也是所有车辆轮子的一个通称。如前所述,《说文》对“
”的引申方式是由通及专,由“车輮”引出了“一轮车”。段注:“今江东多用一轮车”,这是准确的判断,但已是后来的发展了,而在汉代,“
”并不是指实用的“鹿车”,因为“
”字中“实用”的意义还未显现。
有趣的是,在汉画像石中,就有“”这样的“一轮车”。江苏邳州庞口村出土的《孔子问师》画像石中央部分,非常突出地刻划了一辆“一轮车”,该车车輮、车辐十分清晰,而且在轮上坚着一伞盖状物,盖上立水鸟一只。该车还有一略为弯曲的长车把,手持车把者名项橐,是七岁孩童,对面拱手者即为孔子。(图十二)画面表现的是《史记》:“项橐生七岁,为孔子师”的情节。而“一轮车”作为可推动的小车玩具,佐证了项橐仅是七岁孩子而已。但从这辆车的造型来看,轮上的伞盖物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设计,当然不是为了防车轮淋雨而做,而是模仿当时官吏所乘座的轺车上的伞盖,并极有可能在伞盖中点灯,试想当夜幕降临,孩童们推出一辆辆燃灯小车玩耍,启不是一个让人惊喜的绝佳的玩具设计吗?
行文至此,我们回头再来分析“”字。《说文》曰:
“从车,荧省声,读若茕”。“从车”说的是
为车辆系列,“荧省声”是指
的音系为“荧”类,
音读若茕(qiong),我们应该重视的是“荧省声”,即
的发音是与“荧”为同一系列。对具有相同或相似声符的文字离析谐声偏旁,是《说文》说解本义的重要方式。
字从荧得声,是否就有“荧”义呢?我们先来弄清“荧”的取象本义是什么?《说文》荧:“屋下灯烛之光也,从焱冂”。段注:“其光荧荧然,在屋之下,故其字从冂,冂者覆也,荧者,光不定之儿”。“从焱冂”段注:“以火华照屋会意”,此离本义不远,《说文》焱:“火华也”,冂:“覆也”,覆者盖也。“荧”字取象于屋内灯烛之光,“火”、“盖”即为本义。冂内一火,保留着屋内灯烛之光的特征,冂外两火,则有从室内透出亮光之意,三火之光微忽不定。由此而引申为“荧惑”之意,现代汉语解释“荧”是“光亮微弱的样子”,这是“荧”字的常用义,一直延续至今。
根据古代文字“声——义”对应的规律,或按清代语言文字学家的理论,“凡从×声字皆有×义”,[6]那么,“”字从“荧”得声,直接或间接地与“火”、“盖”之本义发生了联系。“
”字下面的车当然取象于轮,因为
“从车”。车上有冂,则为伞盖,而盖上两火则取象于伞盖物中透出的灯之光亮。如果说“荧”是光在屋下,那么“
”则是光在车上,有图可证。在解诂释义过程中,以荧会意让我们看到了中国古代一轮玩具车取象造型的方式,而《孔子问师》画像石的“一轮车”则可与《说文》“
”相印证。无论是《说文》还是画像石,均保存着中国早期独轮车的字源和形式特征,这对于中国独轮车研究无疑是有相当意义的。
最后,试对独轮车的起源,提出几点看法:
第一,如图所见,早期的独轮车,到两汉时期已经形成了一种比较固定的样式,在全国各地普遍流行,服务于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后来又因地制宜发展出各种造型,但这种样式的独轮车作为一种传统的基本样式,二千多年延续至今。它的出现,如果单就出土图像“鹿车”看,我们比较容易猜想“时间应上推到西汉晚年”。但是,这种被普遍使用的成熟的“鹿车”应有一个长期的成型过程,因此,鹿车并不是中国独轮车的最早源头,西汉晚年也不是中国独轮车发明的时期。
第二,我国独轮车的源头,我认为是“”,这种给孩童玩耍的一轮车,是从同时期的轺车等双轮大车移用而来,这种移用不是原样缩小,而是在缩小时作了改进,双轮改一轮,双辕改单辕,而车的伞盖作为重要的部件被保留,并可任意装卸。这类一轮车属孩童玩耍之物,不会记于《史记》、《汉书》等古籍文献之中,其实物因木质结构也与鹿车一样湮没在古人的生活世界里,在地下与地上均不能见到。但当我们面对惟存的清晰图像时,犹可想见孩童们当年的快乐。
第三,作为独轮车的最早样式“”,在汉代应该是孩子们普通的玩具。从目前所见两幅《孔子问师》和5幅《孔子见老子》图上都有的一轮车看,这种玩具小车很有可能确是项橐这样的春秋晚期孩童们的玩耍之物。因此,它的产生,我认为应该在春秋时期,甚至说早于春秋时期。
《孔子问师》
《孔子见老子》
第四,从一轮玩具车“”到实用载物的独轮“鹿车”只有一步之遥,实际上只要将缩小的小车再放大,伞盖略作倾斜即成载物“鹿车”。这一过程并不复杂,对于神童项橐、精通木工技艺的巧匠墨翟和公输班而言则是举手之劳的事,至于是谁完成了这个过程,实无从考证。但能载人载物的“鹿车”在汉初已经存在,前引《史记》云,刘敬在汉五年过洛阳,见刘邦,所乘之车要“脱挽辂”。按当时刘敬的地位,不太可能乘需多人挽的辇车,而牛马之车则无需“脱挽辂”,《史记》正文虽未明说“鹿车”,而苏林推断刘敬所乘之车为“鹿车”,应是准确的,时间在汉五年,即公元前201年。
结论
综上所述,对于“鹿车”考索及独轮车新证有如下结论:
“鹿车”之名在文献中出现是在汉代末期,主要流行于魏晋南北朝时期,到隋唐突然消失。依据大量文献并与出土汉画作比照,“鹿车”有独轮手推小车、鹿驾之车两种实物,而以手推小车的“鹿车”之名最多见。无论从中原地区的画像石,还是从四川地区的画像砖及石浮雕图像看,汉代“鹿车”(手推小车)造型基本一致,为独轮车的传统定型造型。一轮、车把、支架、横木等主要构件都已齐备,轮上弧形横木尤为突出,这是最具实用功能的构件。
由于独轮小车灵活便捷,自古以来成为中国民间重要的运载工具,被广泛用于社会生活的多个方面,载人、载物、出行、运酒、丧事、战事……尽以“鹿车而运”。对于这种“无牛马而能行之车”,人们赞许有加,以“鹿”命名,“鹿车”凸显出轻便、敏捷、瑞祥之意,并引伸出“共挽鹿车”这一具有社会人文意义的和谐观念。
然而,过去我们没有注意到汉代独轮小车有两种不同的形式,没有理解许慎所说“” 这种一轮车实为玩具独轮车,现在我们通过图文互证已经知道,汉代存在着两种形式不同、功能亦有差别的独轮小车,“
”字所指并非我们所见的实用“鹿车”,而它产生的年代可能早于“鹿车”四、五百年。
在这两种独轮车的关系中,或者扩大一些看,在与其它车辆的关系中,似乎存在着模仿、改进、进化的可能。不难发现,一轮玩具小车是轺车之类双轮大车的简略缩小版,差不多精简了几个主要构件,一轮、一辕、一盖,作为孩童玩耍之物,流行于春秋战国及两汉时期。该小车极有可能是鹿车的前身,因为这一小车已具备了后来“鹿车”的所有要件,其设计之巧妙,殊所佩服。中国古代车辆当自草原传来,但独轮车的设计创造在汉代文献与图像上给我们留下了独立发生的痕迹。自一轮车到独轮载重小车的演进,犹待更多证据,然玩具一轮车亦为独轮车之一种,以“新证”说溯其源,究其形,似亦成理。
另外值得注意的是:
1,为什么在古代文献中,鹿车之名仅流行于汉魏两晋南北朝?
2,著名的木牛流马与鹿车即独轮车之间到底是一种什么关系?
这些都是值得深究的问题,留待下次再作讨论。
(原载《民族艺术》2010年第3期)
参考文献:
[1]刘仙洲《我国独轮车的创始时期应上推到西汉晚年》,刊《文物》1963年第6期。
[2]另外10例见:(1)《后汉书·列传卷十六·邓寇列传·子训》(2)《后汉书·列传卷七十九下·儒林列传第六十九下·任末》(3)《后汉书·列传卷八十一·独行列传第七十一·范冉》(4)《三国志·魏书卷十二·司马芝》(5)《三国志·蜀书卷四十四·费祎》(6)《三国志·魏书卷十八·庞淯/母娥》(7)《晋书·列传卷三十六·刘卞》(8)《晋书·列传卷九十六·列女/韦逞母宋氏》(9)《晋书·载记卷一百七·石季龙下子世 遵 鉴》(10)《魏书·列传卷六十·程骏》。
[3]湛友芳《独轮车漫谈》,刊《四川文物》1994年第5期。
[4]高文、王锦生编著《中国巴蜀汉代画像砖大全》,国际港澳出版社2002年版,第22页。
[5]《何为木牛流马》刊《中原文物》,1997年第1期,第120页。
[6] 在解诂释义过程中,运用这一原则,能准确理解字的真正本义,这无疑是有相当意义的。但裘锡圭先生提出汉字形声字符有些已变成有音无义的“记号”了,故该原则运用有一定的尺度,本文所述当在此原则范围之内。参见《文字学概要》,商务印书馆,1988年版,第177页。
李立新 Li lixin
米兰站官网网站教授、博士生导师/国务院学位委员会设计学科评议组成员/国家社科基金艺术学重大招标项目首席专家。
编辑 | 刘李